【明報專訊】很難想像眼前一米七五的30歲男子，跑一百米是大挑戰，要嬌小的女友在前頭又等候又鼓勵。有同感的最少還有她——社區中心的員工。那天她開門給黑黑實實一身一臉都很陽光的張栢淳，馬上帶他走到辦公室的消防喉前，張栢淳心想為什麼社工面試要去睇消防喉。「你不是消防阿sir嗎？」搞錯了。由慘白變黝黑，弱變強，是一個十年故事。
「一個身分」，是讀社工學輔導的張栢淳多番提及的。小時候張栢淳的身分曾經是勤力聰明的好學生，擁有溫暖的家庭，快樂的童年。「爸爸很喜歡戶外活動，假期一定會駕車載我和媽媽去大美督打羽毛球、康樂園停車場放遙控車、在大草園野餐，車尾箱放滿了我的玩具。」鄧麗君的歌，八六年生的他很熟悉，因為爸爸很喜歡，開車時一定會播。
父母離婚失學習動力
可是這種美好時光在他小三之後就消失掉。父母感情破裂，假日不再有家庭活動，爸爸甚至不再在家裏出現。家庭環境驟變，學習的動力也塌下來，張栢淳由高小到中學年代的身分是懶學生。覺得傻仔才會讀書的張栢淳會考只有五分。打算「唔讀書咪去做Seven」的中五生結果乖乖升學去，原因是有一個人皇帝唔急太監急。
「我認識一位大姐姐，當老師的，放榜日她出錢出力出時間陪我去找學校。跑了一整天都沒有收穫，最後一間了，接見我的老師翻了翻我的成績單問﹕『你……憑什麼認為我要收你？』以我的性格，一定是立即『嘭』門走人！」張栢淳正要離開，抬頭瞥見站在門外的大姐姐正合上手、垂着頭。「她正在為我祈禱……」有人這樣着緊自己的前途，衝動憤青的火被撲熄，他回心一想，倒也是。「我憑什麼？難道告訴人家我識彈結他？」
小時候愛戶外愛大自然的張栢淳，少年時代只會逛商場歎冷氣，下課後夾band唱K。書，有稍為讀一下，主要是為了向大姐姐報恩。這種求其敷衍的態度直至入讀大學初期也沒有改變。
「驚死」 所以咬緊牙關練跑
「A-Level的成績基本上是全炒的，好在當年只要完成中六中七的課程，就可以入讀公開大學。我一邊讀書一邊做兼職賣波鞋，閒時拍拖識女仔。」他很清楚記得那是2007年，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他患上腦炎。
由於當年在眾多腦炎病毒中，只有少數病毒找到有效的醫療藥物，醫生說，他的情况可能會導致半身不遂甚至喪失生命。「心想21歲就要離開？我什麼都沒有做過呀！最失落的，是當我想找些自己做過值得驕傲的事，卻連一件都沒有。」當時，剩下半條人命的他立志，如果能活下去，他要轉變。
半個月後，張栢淳康復出院。當時只有108磅，討厭運動的「排骨」在女友的游說下決定去跑步。「人生的第一段一百米，好長好辛苦，但當我想起在病牀上跟自己許下的承諾，加上醫生提醒我，病是會復發的，我好驚死，就堅持跑下去。」
咬實牙關很快換來了一份對跑步的興趣，張栢淳甚至還去參加比賽。「我練了兩年，那場十公里的賽事以65分鐘的成績完成。我竟然可以做到，嘩！衝線那刻眼泛淚光。」
張栢淳笑說見到別人脫下上衣現出「兩個電視機」，很羨慕，於是開始做gym、游水、獨木舟，其實他為的不僅是好睇，還有享受生命改變的快樂。他要改變的還有從前「圍威喂」的讀書惡習。「21年來我從未認真讀過書，很希望好好學習，於是每天下課不再去唱K，而是跑去圖書館，英文底子不好，就去翻字典，不明白的去請教老師。」
難忘港大面試受考生奚落
做運動以外，張栢淳嘗到另一種努力成果，三年後以優良成績完成榮譽學士學位課程。自扭轉生命軌道後，他很渴望向年輕人分享自己的經歷，希望向社工方面發展。「為了涉獵不同類型的社會服務，我花了一年時間參加不同的社區活動，由毅行者到渡海泳，證書一大疊。我把履歷寄到八大院校，並獲得港大碩士班的面試機會。」到面試那天，張栢淳遇上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幕。
「面試後，一名考生走來問我in得怎樣，我說不很理想，『不打緊，你是HKU Undergrad，一定無問題。』我不是HKU是OU喎。『吓！OU……』隨即變臉走到另一堆考生那裏。」他記得是晚上九時，高街上的燈光昏黃，當時很失落。
如他所料，港大面試落空。一星期後，張栢淳收到中大面試的通知，因為不想再受到別人的奚落和面對挫敗，他想放棄。又是女朋友出動的時候。「她說﹕『你交了兩百元喎！去見識下涼下冷機都好吖！』她很了解我，知道我對錢銀很着緊。」看在兩百元份上，張栢淳去了面試，並且獲得一個碩士學席。
「那晚收到中大的電郵，我先把郵箱所有其他郵件都處理好，又打給女朋友報訊，花了半小時左搞右搞才儲夠勇氣去打開它。當我看見『Congratulation』這個字，眼淚就開始流，流個不停，把鍵盤都浸濕了，媽媽還以為我抽筋。註冊當天，我在民主女神像前呆站了十分鐘，不敢相信我張栢淳，一個會考只得五分的人考進中大社工系碩士班！」
「原來努力讀書可修補父母關係」
這是張栢淳人生中最努力讀書的日子，開學初期GPA只有2.9，到畢業時升至3.3，實習督導老師給他打了一個A-，課程主任還邀請他在畢業禮中代表學系上台分享。「我站在台上見到父母在台下，好開心。多年來，他倆都沒有影過合照，那天在中大的校徽下影合照，然後一家人吃飯，沒有吵嘴。原來我努力讀書不僅能成就自己，還可以修補父母的關係，讓女朋友感到驕傲，我覺得好激動。」
寫到這裏，「女朋友」出現過三次，事實上她的身影在整個訪問中不停貫穿。張栢淳人生最初兩次戀愛都無疾而終，兩次都是女友忽然喊分手，戀情只維持了約九個月就結束，他認定這就是宿命，為了保護自己，從此不再認真對待戀人，也不會投入感情。身邊有個「正印」，還會同時建立大堆曖昧關係。直到那年他患上腦炎，當時的女友天天風雨不改來探病，才讓他重新相信一生一世的愛情。
太太是天使也是智者
在他的眼中，這個人是天使，也是智者，給他很多啟發。「有一段日子，我自知成績差，希望用最短的時間爭取學習最多的知識。結果我成功了，當我進入社工專職，面對一群戒毒者，我也希望以最快的方法幫他們戒除毒癮，但我做不到，很多個案進展緩慢、停滯，甚至流失了，我感到很迷惘，女友就提醒我﹕要放慢腳步，要和受助者同行。」
張栢淳開始調校自己，學習聆聽和等待，當他耐心了解受助者，漸漸摸出一些更合宜的方法，甚至是嶄新的路徑。兩年前，張栢淳和三位社工同事在中心的面談室構想新項目，想出一個導賞+運動的點子。
「我們舉辦單車導賞團，邀請受助者受訓練成為導賞員，從前他們的身分是『戒毒人士』，是接受幫助的人，現在身分不同了，負責向別人提供資訊。記得一位女導賞員完成工作後，獲得團友的讚賞和感謝感動得流淚。」
結他手、運動員……仍在和記者討論「身分認同」的張栢淳過去因為擁有不同身分而在群體中得到肯定、找到方向，去年他跟「智者女友」步上紅地氈，婚禮邀請卡被他設定為手機通訊程式的icon picture，今日，老公這個身分很重要。
◆Profile
張栢淳
少時無心向學，中學會考得5分，只愛夾band唱K和拍拖，21歲大病後人生觀改變，努力讀書。為香港公開大學社會科學榮譽學士、中文大學社會工作系碩士，現為香港路德會社會服務處路德會青欣中心註冊社工，致力以音樂和運動協助戒毒治療。
文：劉倩瑜
圖﹕林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