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經常與朋友分享,撰寫人物專訪就像演員演戲,首先要投入角色,經歷對方的經歷;然後在當中找到感覺去演繹,只不過記者是透過文筆重演。要投入王梓豪這個角色,有點艱難,反差太大。表面履歷:演藝學院音樂系二年級生,主修低音大提琴。除了音樂,亦愛運動,尤其是滑浪,典型陽光男孩。背後經歷:父冷漠,母早逝,中學已要自力更生,通宵打工掙生活費,坎坷過粵語長片的慘情橋段。
訪問在平日的夜晚進行,王梓豪下課後匆匆趕來,時間有點緊迫,因為之後他又要趕着去教琴掙生活費。其實他可以不用那麼匆忙,如果他有個正常的家庭,父母應該可以津貼他一點生活費;但這個世界沒有如果,現實是,他在家中所有生活用品,一個水樽、一支牙刷,都要自己掙錢買。
年幼喪母 父親疏離
故事有點複雜,王梓豪出生於一個基層家庭,媽媽是印尼華僑,遠嫁來港,爸爸在佐敦區做小販,家中除了他,還有一名弟弟。關於父母的愛情故事,他還未來得及探究,媽媽在王梓豪中一時,已因癌症過世,噩夢亦正式開始﹕「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爸爸偏心弟弟,我做什麼都是錯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媽媽在生時,她很疼愛我們,所以不公平的感覺沒有那麼強烈;她過世後,爸爸的偏心就非常明顯,每次和弟弟吵架,什麼都要我讓步,連弟弟都經常用言語辱罵我。」
王梓豪很想知道為什麼,但沒有人告訴他答案,他亦顧不了那麼多,因為在媽媽患病至過世的階段,他的學業大受影響,要重讀中一。「也是那一年,我遇上了改變我一生的低音大提琴。當時學校安排了導師到校,示範表演各種樂器,我一看完覺得很有型、很想學,於是回家請求爸爸,讓我參加學校的低音大提琴學習班,他不理我;我真的很想學,所以又自己跑去問大伯、二伯和姑媽,可不可以資助我學習?沒有人同意,可能他們覺得我不是認真的。」
他的堅持,只有學校的音樂老師見到,老師覺得他有天分,暗中幫他繳交了學費。「一年學費二千元,老師見我遲遲未繳交,了解過我的情况後,連續幫我交了三年,我才可以繼續學。」可惜爸爸始終未能認同他的認真,中二時甚至將他向學校借來的低音大提琴搬到垃圾房旁邊,但無損王梓豪學琴的決心。「那時有一種不想被家人『睇死』的心態,他們愈覺得我不行,我愈想做得好。」
班主任拉回正途 恩師啟蒙
只有專心練琴,才能令王梓豪忘卻煩惱。「有時我心想,爸爸對我這麼差,可能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因為小一時,他曾經偷偷帶過我去驗血,還恐嚇我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最難過的時候,幸好有當時的班主任。「她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每天放學都規定我在學校完成所有功課,同時只准我做兩件事,去團契或者合唱團。當時覺得她很煩,後來回想,如果不是她這樣子要求,我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麼人。」
他說在團契認識了不同的哥哥、姐姐,有時心情不好,他就會打電話和他們訴心聲。雖然有老師的特別幫助,他最終都因成績不達標,未能在原校升讀中四。「新學校沒有低音大提琴學習班,我在舊校的一位老師介紹我參加新世紀青年管弦樂團,他叫我去那裏,因此認識了我之後的恩師,演藝學院的舊生陳肇珩。」
陳肇珩知道王梓豪熱愛低音大提琴,願意私下教授他,但對於每日只有30元零用的他來講,根本不可能交得起學費。「陳老師已很體諒我的處境,只收取坊間一半價錢,教我的時數還是其他人的一倍。她從來沒有催我交錢,有兩年我甚至無法支付學費,累積拖欠她大約兩萬元,之後才還清。」
餐餐撈麵晚晚捱夜 公餘練琴獲八級
這個時候,他只能靠不停做兼職來支付學費,中四起在快餐店通宵清潔廚房,學完琴就上班,每晚凌晨三四點才回家,醒來就上學。這種非人生活過足兩年,為了慳錢,他一口氣買20包印尼撈麵,每一天的午餐都是撈麵。
體力透支、上學遲大到,學業受影響是必然結果,王梓豪會考只有3分。「放榜後才開始徬徨,試過到琴行全職做售貨員,又讀過毅進,但我知道都不是我想走的路。」在不知道何去何從時,低音大提琴成了他的安慰,他繼續勤奮練琴,花了四年多考獲八級資格;另一樣令他心情平靜的,是運動。「讀毅進時,無意中參加了學校的泳隊,從游泳開始,再接觸到滑浪,每次一到大海,我的心就變得特別平靜,漸漸愛上了滑浪。」
2010年,他獲邀參演香港青年實驗劇團Skywalkers的多媒體音樂劇《向左.向右遇見愛》,第一次有份擔任主角,他邀請了一向疼愛自己的姑媽和表姐一起來觀看。「這套劇是由不同人講自己的故事,我那一部分內容大概是講述我和低音大提琴相遇、愛上,但最終要將琴還給學校,被迫分離。」
音樂劇結束後,二伯問梓豪﹕「那座低音大提琴呢?」他說已還給學校。「買琴要多少錢?」二伯續問,梓豪告訴他要三萬元後,二伯沒有再講什麼,有一天,突然拿了三萬元給他,叫他去買自己的琴。那座琴陪他到現在,依然是他的「戰友」。「二伯因為看完音樂劇覺得很感動,想不到我原來這麼認真。老實講,三萬元對當時的我來講真的很多,所以我很感激二伯。」
揭身世陷抑鬱 好友開解踏上演藝夢
之後王梓豪考到浸會大學音樂系的副學士課程,生命卻在這時又跟他開了另一場玩笑。「我已經盡量只是過好自己的生活,但弟弟仍然會無理取鬧。有一次我和他吵了起來,爸爸再次偏幫弟弟,我真的覺得忍無可忍,於是衝口問﹕『其實我是否並非你的親生兒子?』」他憶述,當時爸爸和弟弟突然不語,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寂靜。「戲劇化到不得了,他們都沒有回答,我想即是真的啦!難怪弟弟試過罵我是野種。」
這次吵架,為他帶來很大打擊,有大半年的時間,他完全不想見人,對任何事都失去興趣,唯一令他堅持下去的依然是低音大提琴。剛好這時演藝學院招生,一心想入演藝的王梓豪,毅然放棄浸會的副學士課程。「我一直夢想考入演藝學院音樂系,像陳肇珩老師一樣,機會一來當然全力以赴,每天早上9點開始練琴,練到晚上約11點,日日如是,持續了約5個月。」
對他來講,已經是毫無退路,所以演藝學院取錄他與否,顯得十分重要。在擔憂前程之際,還要承受家人的譏諷。「他們說讀音樂沒有前途,叫我不如去做紮鐵工人。種種壓力加起來,很辛苦,情緒起伏很大。有一日我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不開心?死了是不是就會開心呢?當時我在浸會認識一個同學,對抑鬱症有認識,他見到我的徵狀,建議我去看醫生,但我哪有錢看醫生?幸好他一直開解我,陪我渡過那個低沉時刻。」
王梓豪決定重新振作,積極投入參與音樂教育工作,先後於多間學校任教。最終他獲演藝學院取錄,今年正式完成文憑課程,並在原校升讀銜接學位課程,成為音樂系二年級學生。
問他現時與家人的關係如何?這幾年靠着申請Grant Loan(學生資助貸款)及做兼職過活的他坦言﹕「如果有能力,我很想離開那個不像家的家,可惜現階段還未能做到。」
媽媽從小教導王梓豪,不要做傷人的事,就算在患病最痛苦的時期,仍一如以往鼓勵他,所以他說﹕「寧願人負我,我都不想負人。」他不想再探究自己的身世,「有時回想,我亦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過那些艱難的日子,但我一直覺得,上天拿走你某些東西,一定會給你另一些東西去彌補,所以我遇到很多不同的貴人﹕中學的班主任、音樂老師、陳肇珩老師、二伯等」。天性樂觀的梓豪說沒有音樂就沒有他,他很希望畢業後能投身專業樂團,效法恩師用音樂教育和幫助下一代。
王梓豪Profile
王梓豪,演藝學院音樂系二年級學生,曾任多個管弦樂團首席及團員,包括香港青年交響樂團、新世紀青年管弦樂團、香港醫學會管弦樂團、浸會大學管弦樂團、香港流行管弦樂團、演藝學院管弦樂團等。2013年隨浸會大學管弦樂團及小提琴大師朱丹到內地多個城市巡迴演出。2015年,被選為亞洲青年交響樂團團員之一,隨團到上海、北京、天津、台灣、日本等地交流。
文﹕黃翠絲
圖﹕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編輯﹕林信君 美術﹕李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