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非踏上 獨立新聞攝影路

林亦非
林亦非

【明報專訊】2014年,在西非國家塞拉利昂一家婦產科及兒童醫院,一攝影師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用相機將小朋友生命擱淺的時刻定格。「在同一張病牀上,第一天拍的十三歲男孩當天晚上死了。第二天拍的兩歲男孩也在那天晚上死了。第三天拍的女孩被轉送其他醫院,護士估計她回不來了。」獨立攝影記者林亦非(圖)曾這樣撰文,而同一張病牀,第四天他就沒拍了,也沒問病童的病情。近十年他踏遍半個地球,以鏡頭記錄無數生離死別。一向習慣隱身在鏡頭後用相片講故事的他,這次親說自己的故事。

嘆本地新聞攝影地位低

乾淨俐落的短髮、泥黃色襯衫、全黑防水背囊,一身耐髒打扮的林亦非受訪當日來到添馬公園,在此拍下2014年佔領運動一幕幕場景的地方,細說入行到近幾年的採訪經驗。

2005年,林亦非加入本地紙媒的財經版。作為新入職的「小薯」,初時只要看到作品登上報紙一隅,他就感到滿足。但日復一日,他開始發現本地傳媒生態是:相片與文字比較下,地位卑微得很;相片的編輯工作多由文字編輯兼顧,效果並不理想,「攝影師用不同角度影相,在現場已經做了裁切,影像已是成品,之後文字編輯再做裁切是不理想,例如有時在wide shot(遠鏡)cut個大頭出來,但明明有張close up(近鏡)又不用」。

轉做「自由身」 主動發掘各地新聞

6年後他辭別主流媒體,反客為主變身freelancer(自由職業者),不再等公司派題材,而是主動發掘全球各地的新聞,親身飛到當地採訪,再將相片賣給國際新聞機構,如《紐約時報》、彭博通訊社。

鏡頭前後的生死搏鬥

在塞拉利昂那家婦產科及兒童醫院,很多小朋友送院一兩日後就過身。「情緒很容易投入……但要習慣,如果自己很感傷,就完成不到拍攝工作。」記錄死亡並不容易,如果當事人是自己認識的,就更揪心。幾年前,林亦非為一個患有脊髓肌肉萎縮症的攝影師朋友拍下他生命最後一段日子,朋友去世之時,林亦非比在2008年四川地震中看到一地屍體更難過。「四川地震那時,我拍下死屍、被壓着的人、倒塌的學校、家長去挖小朋友,但感覺都沒看着一個人由生到死那麼難受,因為我跟朋友之間有經歷。」

槍林彈雨間「捕捉」紅衫軍 「我都驚死㗎」

泰國紅衫軍反政府示威:2010年12月,林亦非到泰國曼谷拍攝紅衫軍佔領運動。他特意以黑白相呈現,令力量更集中。(林亦非攝)
泰國紅衫軍反政府示威:2010年12月,林亦非到泰國曼谷拍攝紅衫軍佔領運動。他特意以黑白相呈現,令力量更集中。(林亦非攝)

鏡頭前上演着生老病死,鏡頭後攝影師同樣面臨死亡威脅。2010年12月,泰國發生紅衫軍佔領運動,林亦非主動前往曼谷拍攝。「(當時我目睹)開槍、爆炸、流彈……(軍人)開槍的時候,全部人躺在地上(躲避),開完槍,我再站起來拍照。」子彈在面前橫飛,同行的文字記者受驚過度,提早回港看心理醫生。林亦非坦言:「我都驚會死㗎。」但語氣依然平靜。「害怕是好的,因為危機意識會強些。」林亦非認為攝影師要慢慢「試」自己對危險的接受程度,不能一下子就到槍林彈雨的戰地做新聞。

朝鮮「逃走」三句鐘 拍攝神秘國度真面目

金正恩2011年繼位成朝鮮最高領導人,曾經一度停辦的中國往朝鮮旅行團復開。林亦非亦參加了,「其實去的時候未知可以做什麼,如果(監控人員)全程『押解』着我們,我想不到可以做到什麼。」林亦非本未有頭緒,但同團的內地團友在酒店興致勃勃討論偷走大計,「大陸人真是很勇。」林亦非加入偷走小隊,找來幾個決定留守酒店的團友支開導遊,他們就伺機溜走。方法有點兒戲,但他們成功了。在被導遊「捉回」前,在朝鮮享受了沒有被監視的三小時。

格式化記憶卡逃避檢查

秘遊朝鮮:金日成廣場附近晚上漆黑一片,唯一燈光照在朝鮮已故領袖金日成畫像上。(林亦非攝)
秘遊朝鮮:金日成廣場附近晚上漆黑一片,唯一燈光照在朝鮮已故領袖金日成畫像上。(林亦非攝)

林亦非以鏡頭記錄了偷走經過,又去到著名景點金日成廣場,在附近拍下周圍大廈滅了燈、唯一的燈光打在該國已故領袖金日成畫像上的一幕。「如果只是跟導遊早上去看,其實未必見到,但這些都是有意思的影像。」不過,這些外來人看起來「有意思」的影像顯然不會令當地政府高興,在離境時要瞞天過海,帶走相片又要花點心思。「走的時候有人檢查我們拍的照片,有張記憶卡內是我拍下那些很官方、導遊帶我們去看的東西,我就讓他們檢查這張。另一張記憶卡才是我要的相片,那我就藏起來。」林亦非將另一張記憶卡先格式化,再放進另一部相機,所以照片就不能顯示,回港再「救回」相片。

到內地拍攝敏感題材,如北京水災、四川地震、烏坎村維權事件等,當局對記者的監控就更嚴密。林亦非說公安已有他的資料,為了避開監控完成拍攝,他唯有不停換住宿,或捱到晚上11、12時才入住,翌日又盡早離開。「無辦法呀,有港澳人士入住,酒店可能會通知公安,就會來找我。」早前他又到過汕頭的文革博物館,「很多公安呀,我穿那些內地人很喜歡的運動短褲——咪好鬼短嘅。」隱藏記者身分,打扮得像個當地人是他的另一招。

盼用影像喚醒讀者塵封記憶

「一些大家已經不記得的新聞,我會頗想做」。林亦非指出在傳統媒體未必有這個空間,因為「次次做完訪問,就要(按公司指示)跳去下一單。我們做freelance的,則可以控制做什麼題材」。林亦非記得2002至2003年SARS肆虐時,醫院「困獸鬥」,病的病、死的死,內地有人驚恐得從醫院爬出來。「但原來最慘未必是當時……」,林亦非2013年到北京拜訪一個曾受感染的男人。男人當年避過死亡一劫,但因為治療需要服用類固醇,副作用令他患上骨枯、無法走動,要依靠年邁的妻子貼身照顧。事隔十年,SARS不復再,林亦非發覺原來有些痛苦不會隨時間過去而消逝,然而當事人的景况,似乎沒有人再關心。

「有時新聞就是這樣,你採訪完他,那他10年、20年後呢?」他自問自答:「沒有人報道了,沒有人記得了。」走訪戰後重建地區,林亦非又會因為牆上一個子彈洞想得入神。「場仗打完了20幾年,但牆上的子彈洞還未修好,那些人現在的生活是怎樣呢?」林亦非希望,用相片將被遺忘的故事重新帶到公眾面前。

難忘山西臨汾市採訪

在山西省臨汾市的採訪是他最有成功感的一次。臨汾是全國最大能源供應地,煤礦、發電廠、化工廠遍佈全市。當地大量輸出電力的同時,為人民招來嚴重水土污染,不少嬰兒與生俱來一身殘疾,遭父母遺棄。2012年夏天,林亦非親身走進這個被劣評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找到一名收養了31個孤兒的六旬駝背老婦,拍下老婦照顧殘疾小朋友的一輯相片。

報道刊登後,不少人主動捐助老婦和孤兒們。「如果做完報道,可以令件事有進步、有改變,會是頗大的滿足感。鯊魚那次報道完之後(捕鯊業)都執得七七八八,算不算是另一種進步?」談到改變,他的思緒跳到5年前在浙江省溫州蒲岐拍下一地鯊屍、紅血的駭人畫面。

內容深度比美感重要

從事新聞攝影逾10年,由傳染病拍到輻射區,從水災講到革命,林亦非的鏡頭涉獵過無數範疇,但比起影像的美感,他更重視相片的新聞性,「攝影只是我報道新聞其中一種手法」。

為了令公眾更重視新聞攝影,並將多年來和國外媒體合作的採訪經驗帶到本地,2016年林亦非和7個獨立攝影記者組成新聞攝影媒體平台ATUM Images,教導公眾欣賞紀實攝影。「與其在傳媒爭取空間去做我們想做的,不如從公眾着手,教市民什麼是新聞攝影,到這件事成為潮流,大家打開報紙是對張相有要求,媒體的老闆就不會再忽視這個板塊。」林亦非表示他們現正尋覓舖位,打算辦攝影展覽,定期舉行講座分享新聞攝影的知識,又會和本地小食店合作,用意是一邊品嘗道地美食、一邊「睇相展」,吸引對攝影沒甚興趣的市民。

當年辭去穩定工作,林亦非受過家人質疑,經過幾年打拼,已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他寄語年輕人:「不要將社會規定當是唯一,不要被世俗局限,你去付出努力,是會有不同的可能性。」

文:王寶熒
圖:王寶熒、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