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他叫李振輝,視障運動員,擅長長跑和龍舟,夢想參加東京殘奧,正職是位按摩師,最新目標是到尼泊爾攀登海拔逾五千米的珠峰大本營,希望在完全失明前親眼看看世界之巔。
一般人很難想像,視障人士跑步和行山的難度,每一次提腿都必須比常人高,以確保不會絆倒,體力需求倍增。陪伴李振輝挑戰過不少賽事的領跑員阿雋這樣形容﹕他真的不怕死。李振輝聽後大笑道﹕「只要有人帶,多困難我都想試,我很想拉近和你們健全人之間的距離。」
21歲突然失明 「隱蔽」兩年
李振輝(Tom)希望與普通人看齊的心態,完全可以理解,他並非天生失明,大約二十一歲那年,突如其來的病變導致視覺神經萎縮,短短一個多星期,其中一隻眼已幾乎全盲。「事前完全沒有先兆,有一天,其中一隻眼睛突然矇了一點,剛開始以為是近視,打算去配眼鏡,檢查看視力表的時候,發現第一行最大的字都看不到,馬上去醫院,醫生已經說視覺神經開始萎縮了,之後第二隻眼亦慢慢變差。」現時這隻眼也只剩下一成視力。
人生的黃金時期,失去了視力,醫生只能以基因突變來解釋,不止Tom接受不了,連父母亦難以面對,媽媽一見到他就哭。「在醫院住了個多月,當時的感覺就是不想睜開眼睛,每次姑娘叫檢查眼睛,我都不想動,很怕聽到繼續惡化這個消息。」只能無語問蒼天的Tom,連傾訴的對象都沒有。「阿爸阿媽已經很傷心,沒有理由和他們一起哭,我都很想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年輕失明?為什麼不等我老了才發生?」直至醫院院牧部人員來探訪他,他終於將心中的鬱結一口氣宣泄出來,那一天,他一講,講了四個小時。
不過,事實終歸不能改變,出院回到家中的Tom,除了吃飯、睡覺、聽收音機,什麼都不想做。「日日如是,不想接觸任何人和事,只想逃避現實,很怕別人知道我失明;阿爸阿媽亦不想我出去,他們都接受不了我看不見的事實。」一沉就是兩年,Tom用「廢青」來形容當時的自己。「我中學畢業就出來工作,做飲食業雜工,一個月得九千蚊,想多掙一點,於是報讀紮鐵訓練課程,誰知還在等待結果時,眼睛卻出事了。」
擺脫「廢青」生活的轉捩點,源於生活中一件小事,Tom的媽媽有一天對他講﹕「我煮好飯了,一日三餐,我想和朋友出去走走,你自己拿出來吃吧!」不知道為何,可能在家沉悶太久了,Tom當下有點生氣,心想﹕「為什麼大家都可以出去,我就要被鎖在家裏?」他記起之前有人曾給他一些盲人中心的資料,就想到其實可以去結交視障的朋友。大他兩歲的姊姊很支持他的決定,Tom終於正式踏出改變的第一步。
之後他聽到很多失明人士的成功故事,例如樂施會前總幹事莊陳有,得到很大的鼓勵。他報讀了職訓局的盲人按摩班,打算學一技之長自力更生。「那時候開始接觸運動,有盲人跑步、盲人保齡球等,但我最喜歡划龍舟,因為看不到,一班人一起努力一起大叫,氣氛很好,我感受得到。」
可惜,畢業後當上全職按摩師,朝十晚十上班,不能經常參加龍舟練習,唯有轉向可以單獨練習的跑步發展,想不到讓他跑出了成績。「當時我在灣仔上班,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下班去跑馬地運動場跑步,其實主要目的是為了划龍舟練氣,想不到跑着跑着,參加了半馬,之後全馬,成績還不錯。」
23小時跑畢越野賽「香港100」
二○一四年參加毅行者,Tom以約二十六小時完成賽事;又成功挑戰世界級國際越野賽事「香港100」,以約二十三小時完成,是香港唯一視障運動員完成此項賽事並於二十四小時內走畢全程;而在剛過去的渣打馬拉松,更以三小時二十八分的佳績完成「全馬」賽事。戰績都是用傷痕換來的,在旁的老友兼領跑員阿雋忍不住說﹕「他真的很有火、很有鬥心,根本不像一個視障人士。」
兩人相識於賽道上,阿雋是領跑員,Tom是需要協助的視障人士,合拍的步伐,令二人一拍檔便四年。「跑步都算啦,我完全想像不到,如果是我看不到,會去行山,我親眼看到他的腳撞到傷痕纍纍,他都照去,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堅毅。」就是欣賞這種堅毅,任職小學體育教師的阿雋,無論多累都願意來幫助Tom;訪問這一晚,知道Tom有需要,他二話不說就出來。
鬥心感動義工 樂意「陪跑」
阿雋說,Tom完全改變了他對視障人士的看法,「他的拼勁和鬥心令我佩服,坦白講,配合他練習可以說是一種犧牲,要花時間,有時候甚至要叫女朋友一起來跑,但我很樂意,我想盡量幫他,我覺得他是值得的,可以創出更好的成績」。
Tom對友人只能不停表示感謝,他解釋自己作不同嘗試,目的只是想與健全人士接近一點,例如行山,因為一般人行山不會想起讓視障人士參與,所以他想試。聽得出他很想被認同,在訪問中又多次強調,他的職業是按摩師,與常人一樣每天都要辛苦工作掙錢生活,上班犯錯一樣會被老闆罵。「我想和你們一樣,不想被人覺得殘障就應該拿資助。」
運動給了Tom生活的鬥志,阿雋描述,看着他愈跑得多,改變愈大。Tom自己笑言﹕「我是很容易受人影響的人,很感恩遇到如此多義工朋友,全靠他們的支持,我才可以完成這麼多不可能的任務。」現時每周至少有五晚放工後,他會自己練跑,Tom表示,運動令他的生活變得積極、有目標,跟以前整天躲在家裏的他相比,分別很大。
Tom的改變,家人感受最深,去年他參加新地垂直跑九十二層樓梯賽事,有一次,約了團隊在家中集合一起練習,爸爸放假在家,不斷用一種很感恩的語氣對當時的領跑員說﹕「很多謝你們,真的多謝你們,帶我的兒子四周圍去。」之後又不停張羅吃喝的東西招待眾人。媽媽比較內斂,少作表示,只是當兒子赴外地比賽時會講一句﹕「去這麼多天,我幾時才掛到你返來?」
雖然完成過很多視力正常的人都未必做得到的事,但對於Tom來講,視障人士始終是有分別。「不多不少會有對比,與正常人站在一起,自然會覺得低一級,所以我努力工作,向我公司一位同事學習,他從事按摩工作二十二年,養大了幾個子女。」Tom不諱言,只有工作才能帶給他真正的自尊,覺得自己終於與常人一樣,運動始終是生活的「配菜」,但運動,教曉了他堅持和突破自己。
跑手、領跑員籌款齊追夢
今年九月,他將挑戰另一項更艱巨的任務,與另一位視障跑手Moon及四位領跑員,一起去尼泊爾攀登海拔達五千三百四十米的珠峰大本營。「那是有一次,和越野跑好手周佩欣談話時無意中提起,想在還有些微視力下親身到珠峰大本營,望望珠峰真貌,想不到她真的記在心上,並發起『預見珠峰』這個行動。」
周佩欣為「預見珠峰」的緣起寫了一篇序,她說﹕「視障人士在平坦的路上行走不易,何况在崎嶇的越野山路上。Tom能衝破自己身體的障礙,主動提出自己的夢想,作為他的朋友及一個追夢者,豈可坐視不理。能成全別人追夢,這是鼓勵自己繼續走向夢想之路的動力,何樂而不為!」
其實被Tom感動的,不止周佩欣一人,還有義工領跑員主動向電影公司取得勵志片《點五步》播放權,打算於四月十四日舉行慈善電影分享,門票收益將全數用作支持「預見珠峰」的經費。人生本來就不應受限於任何障礙而停滯不前,就如Tom所言﹕「人要有目標,就算達不到,都叫努力過,而目標是不會因為我們殘障而變遠的,終點始終都在。」他的下一個夢,是二○二○年的東京殘奧。
■Profile
李振輝
三十一歲,求學時期視力正常,約十年前遭遇病變,導致視覺神經萎縮,現時其中一隻眼全盲,另一眼睛剩下一成視力及無法分辨顏色。但積極樂觀的他,充滿鬥志,積極裝備自己學習按摩技巧,已任職按摩技師逾四年,自力更生;同時不斷突破自己,完成多次本港及海外馬拉松,又成功登上馬來西亞神山和日本立山等。
文﹕黃翠絲
圖﹕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編輯﹕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