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炎夏似火,偏遠的大嶼山水口村放映着《水口婆婆的山歌》,紀錄片畫面安靜美麗,令人很想去水口,也令人很想尋找片子的導演。他叫陳浩倫,80後,獨立短片導演及製作人,也是紀錄片《收割,開路》的導演。他說有一種角度,是等待,等待邀請參展,等待邀請放映,但有另一種角度,是action,主動尋找觀眾,主動尋找出路;於是,他選擇了後者,主動出擊尋找機會。
開朗卻沒目標 幸得哥哥當頭棒喝
陳浩倫(Fredie)自小感到自己開朗正面,也很愛笑,兼且生活積極,總沒想過竟然有一天,兄長擲下一番話,讓他重新檢視自已——雖開朗勤勞,卻沒生活目標,雖正面人生,卻只有快樂而沒有動力。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他還是個中五會考少年,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哭過跌過迷惘過,如同他拍攝的香港《稻米》三部曲系列(包括《稻米是如何鍊成的》及《收割、開路!》,以及仍在拍攝的關於香港鄉土人文地理的紀錄片),翻了土,尋尋覓覓,尋找出路和方向。
「我很幸運啊!2006年大學畢業後就找到港台電視部時事節目的《頭條新聞》編導工作,讓我有很多歷練,也讓我學識如何運用影像媒體,而我相信的信念,又可以怎樣走下去。」Fredie說。這位高大也帥氣的年輕導演,這天帶着記者和攝記坐上城市大學的電梯,一按close,再按open,三人就降落到另一個不同的世界——南山邨,就是至今仍擁有1970年代建造的鋼架遊樂場,一大塊豁然開朗的空地,被三邊如大山的公屋圍着,連自由行也愛來打卡拍照的老舊公屋。他笑說:「我不算常來這裏,但有次拍港台節目,常來這裏考察環境,發現這裏有飛機聲、街坊買餸聲、狗吠、鐵閘聲……這些基層的聲音不可忽視,所以我很享受每次駐足南山邨的時間,專心聆聽基層社群的『聲音』。」
所以,深水埗(石硤尾包括在內)很能代表Fredie,因為他熱愛的,以及歷練的,都與基層生活息息相關:「是主動和不停觀察,跟基層街坊、素人,拍電影是永遠都不會完的,是我喜歡的,我以前在『影意志』(獨立電影人非牟利團體)開始實驗拍基層生活,接着我去找不同基層團體繼續拍下去,和素人和街坊策劃workshop和展覽。」剛過去的八月,為期一周的第二屆「草根影像拍攝及展覽籌備計劃成果展」,包括深水埗基層劏房探訪及放映會等,他是策展人、導師及作品導演,就算到深夜他還在剪片。
現在,他很清楚知道影像本身可以作為社會倡議議題,他懂得利用影像這媒體的主動權,站在素人那邊去工作。但他坦言:「2009年以前,我只是不斷拍,不斷實驗,並不知道手上這種影像工具可以如何運用,我的信念如何走下去?」
兼職洗地氈 從工人生活走過來
告別昔日青澀少年,如今他的方向清晰,一直以基層電影和社會運動紀錄片呈現社會議題。那反過來看陳浩倫,他這部「走上基層電影及紀錄片導演之路」的個人成長紀錄片,又是怎樣呢?這故事會有以下三個重要情節。在少年陽光燦爛的日子,有一天,他在家中打遊戲機:「那天是『殘酷一叮』啊!會考放榜成績麻麻,暑假我和哥哥都在家裏打機,哥哥已在港大念二年級,突然,他就向我拋出一句:『你是否就這樣下去?』接着,就好像把我的一堆人生問題交給我,當時對我很震撼,我突然哭起來!」他哭了一場,卻醒了,回望自己, 一直自以為生活開朗和正面,暑假去做物流工作,認識不錯人脈,工作不斷來;他續說:「但哥哥提醒了我,我是否不讀書了?」叮醒了以後,他跑去重讀中五,再升中六,2003年順利入讀大學文化研究系。
再回帶前一段,有另一個重要的影像,Fredie在一層商業大廈的寫字樓,他正在清洗地氈,將大型噴灑吸塵機推來推去。中學的很多個星期六日,他都是這樣勤快地做兼職,他說:「父母是打工仔,不怎麼管我們,我星期六日就去做清潔,工人都是學生,指揮組長最大,念IVE(香港專業教育學院),我們中學生就負責揸住洗地氈機,我揸過這部機,就明白基層工友的工作環境,機身很重,震到去你的關節,清潔公司沒派口罩沒派手套,我是從這些工作,學懂勞工階層的問題,若大叔這樣做下去關節會怎樣?幸好我們那時後生。」原來他真的是從工人生活走過來,逐漸對基層生活有了更深的體會。
近年他的基層劇情片有《空中樓閣》和《美好生活》,前者講天台屋居民生活,也真的由素人街坊演出,後者談一位來港打工印傭的夢想,也真的由印傭素人演出。2015年獲華語紀錄片節香港紀錄片獎亞軍的《收割,開路!》,紀錄了三位香港中年農夫面對的香港城市發展的問題,鏡頭看到雨水打在他們收割的土地上,《收割,開路!》是他的《稻米》三部曲紀錄片其中一集,他於2014至15年間,一邊在學校教書,一邊跟隨新界農夫落田,頗有已故日本獨立電影導演小川紳介的况味,把生活、文化和農民抗爭之路,結合在紀錄片中。
基層素人製作 從藝術獲權力
在2008年走獨立製作的路前,雖然Fredie曾馬不停蹄拍攝基層影像,但他懷疑是否只能停留在拍攝再配上文字,於是他不斷問自己:「是否可以組織弱勢社群,由他們自己製作和放映?我是否可以掌握這種發言權?」2009年,他的堅持終於出現一片藍天:「那年,有兩件事啟發了我,一是『獨立媒體網』的公民記者的概念,二是『社會運動電影節』,兩者對我都有很大衝擊,令我站到素人那邊去製作,我覺得若基層本身能掌握表達的技巧和工具,社會才有民主。雖然我們沒有普選,但選票只是表態的一種方法,人要掌握命運,表達方法,表達自由,藝術是每個人得到權力的媒界。」
製作的路愈走愈開朗,2013年起他在一間中學當錄像老師,下班後經常拍攝和剪片,星期六日跑去和不同基層組織開會,和素人演員排戲。
然而,不少紀錄片製作人和獨立短片導演,不是都給人「灰灰地」的感覺嗎?陳浩倫導演幹麼這樣陽光充沛?Fredie於是說出了自己主動出擊的狀態,過去數年,他到處找不同NGO及團體,包括長者院舍及社區中心,主動提出放映自己的作品:「你去放過,就學識如何解決許多放映的問題,你去放過,就會親身接觸觀眾,了解他們看後的問題。」然而,放映了又如何?現在不少香港年輕人都很灰,對社會議題都有無力感,Fredie反問鏡頭,自信的說:「你想改變香港生活不如意的事?誰告訴你一套電影就可改變世界!記得有一次我在港大放映《收割,開路!》,有一位念環境科學的觀眾,就在現場說,感到本地生活很無力,我就建議他,你是學搞基建的,試下去幫農夫搞防雨棚吧?可以讓農夫遮風擋雨,其實真的有很多角落、方法,可以幫農夫。」
Fredie的個人成長經歷,提供了兩個角度面對自己的世界,Fredie說他選了第二種角度:「第一種角度,是無全職無錢的獨立製作人,等人邀請,等待獨立電影節;但有第二種角度,是action,自己找放映機會的獨立製作人,自己去放,自己組織,之後觀眾也形成聯繫網絡。」Fredie的成長短片,放映到這裏要結束了,他補充了幾句不易拿捏的話,但內容青春爛漫,分享年輕如飛鳥翱翔的心:「社區放映近年已開始普遍了,我又在想新的方法。世界變化太快,我們要掌握香港的優勢,闖盪世界,不只是為了個人成就,想改變社會也需要四處闖蕩擴闊世界觀,主動找機會開拓事業才會更有希望。」
■Profile
陳浩倫
80後,畢業於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曾任RTHK編導,現為紀錄片及獨立短片製作人。他的特色之一,是一邊在中學任教,一邊用自己的薪金支持拍攝紀錄片,他的特色之二是鏡頭優美,關心基層和本地農夫。最新導演紀錄片為《水口婆婆的山歌 》(網上雜誌平台「城市日記」監製及出品),今年8月時在水口鄉公所播映,接着將於其他社區放映。近年完成以素人演出的《女實Q》短片,以及印傭在港的《美好生活》短片等,而他花了一年心血跟進完成的紀錄片《稻米》三部曲系列,其中的《收割,開路!》獲2015年香港華語紀錄片節香港紀錄片獎亞軍。
文﹕朱一心
圖﹕鄧宗弘、受訪者提供
編輯﹕林曉慧
美術﹕明報美術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