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俗語有云﹕「養不教,父之過」。見到孩子無時停、衝動無禮,是否就代表「無家教」?妄下判斷前,會否忽略了孩子可能有特殊需要?當批評別人不懂做父母時,父母背後可能有不少辛酸,諸如童年陰影、為口奔馳而無力管教孩子等等,有什麼方法處理?
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ADHD)的孩子,大多表現衝動、活躍和專注力差。在現今凡事講求人際關係、與人合作的社會,這些擁有跳脫思維的孩子,往往被看成不懂人情世故、故意刁難或作弄別人。
本港現時主要以藥物及行為治療來幫助這些孩子。這兩種治療模式對改善孩子情况有一定幫助,但在社會標籤與責備效應影響下,所有問題都歸因於孩子行為問題和家長管教不善,這些家庭往往變得孤立無援,教養孩子時百上加斤。面對社會重重壓力而苦無援手,家長與孩子困獸鬥,引發親子衝突甚至暴力情况。
11%ADHD家庭 曾親子互相攻擊
我們的團隊在去年於英國學術期刊發表研究。在44個臨牀案例中,25%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的孩子表示,曾受父親或母親不同程度的責備和體罰;21%家長被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的孩子語言及肢體攻擊;11%的家庭甚至同時出現上述兩種情况。在「家醜不外揚」的傳統文化下,相信有更多潛在家庭在照顧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的孩子時,面對嚴重親子衝突。
光仔(化名)在7歲被確診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同年,光仔與媽媽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社工系及精神科學系合辦的多家庭小組,光仔爸爸因工作忙碌沒參與。那次小組共有6個家庭,孩子同樣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
在一次小組活動中,光仔突然向媽媽揮拳,媽媽亦向兒子還手,二人情緒一觸即發。由於參與小組的家庭在小組介入下,已經建立互信互助的默契,其他家長見狀立即分工把二人拉開﹕一個叔叔一手抱起光仔離開房間,他沒有責備光仔,反而雙手擁抱着光仔,循循善誘地與他談話。光仔靜靜地聽着,高漲的情緒慢慢平復過來,也向叔叔哭訴對媽媽不斷催逼做功課的不滿;另一邊廂,三位來自其他家庭的太太走到媽媽身邊,給予支持,亦了解到光仔媽媽缺乏丈夫一起分擔教養孩子,倍感吃力。
這次小組中的衝突顯示出,家長們在小組發揮互助的精神;同時也揭示光仔一家的關係已到臨界點,於是邀請他們來大學的家庭及小組實務研究中心,接受家庭治療,作個別跟進。
家庭治療過程中,了解到親子衝突行為背後,是一個困難重重、缺乏支援的家庭成長歷程。光仔媽媽八年前與光仔爸爸結婚,並隨他從內地來港定居,一年後懷有光仔。但從懷孕至入院生下光仔期間,光仔媽媽也是獨自一人掙錢付醫院費用,爸爸從沒有陪伴在旁,也因不熟悉香港社會福利而未有尋求協助。光仔媽媽後來患上產後抑鬱症,多年來需要服藥控制情緒。當光仔一天天長大,學業壓力、學校投訴,再加上家庭經濟壓力,光仔媽媽的情緒日益轉差,往往不能自控地體罰光仔,日漸長大的光仔亦開始報以還擊,母子關係傷痕纍纍。
家庭治療的目標,是協助缺席的父親回家教養孩子。光仔父親在一次面談中娓娓道出他成長於孤兒院,從沒有感受過父愛,更不知道應如何為人父親,如何照顧家庭。他整天努力工作,但因生意失敗而負債纍纍,與太太婚姻關係轉差,也甚少回家與光仔相處。
我們與光仔一家見了八次,當中安排了兩次處理光仔父母的婚姻問題,逐步地加強光仔爸爸在教養孩子上的角色。母子之間的衝突情况、光仔媽媽的抑鬱情緒,以至光仔的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亦慢慢改善。
從責備到接納 建立支援網
光仔一家的經歷,揭示了患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症孩子的家庭,面對重重社會壓力而苦無支援,陷入困境。我們的研究及臨牀案例顯示,藥物治療及行為治療雖有一定幫助,但也有不足的地方,特別是沒有協助這些家庭處理家庭衝突和困難,把大家連結一起,互相支持和鼓勵。香港社會有急切需要建立多層面的社會支援網絡,加強面對同樣情况的家庭與家庭間的互相支持。
以光仔一家為例,通過多家庭小組建立互助網絡,以及通過家庭治療,重新發掘自己家庭內的資源,這些服務對恢復這些家庭的動力及面對困難的能力十分重要。此外,社會及專業人士需要對這些家庭深入認識和理解,讓家庭不再孤立無援,感到被接納。讓社會各界的聚焦點,從家長管教不善慢慢轉移到支援這些家庭跨越困難,讓孩子和他們的家庭茁壯成長。
文: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系馬麗莊教授、博士學生羅頴嘉
圖:資料圖片
編輯:林信君